女状元

　　一部很火的戏叫《女状元》，捧红了角儿儒儿，儒儿是潇^.^湘园的戏子。

　　潇^.^湘园最出名的戏霸叫幻儿，因为得罪高官遭到冷落，旦角落到梨园二号人物绰儿头上，谁料她演出三场后得病卧榻，这才有儒儿出头的机会。

　　大家都说儒儿走红是八辈子修来的福运，本来前头有幻儿绰儿两个名角，她要出头少说得七八年，那时候年老色衰谁还看重她？然而，这个巧合就像老天爷拍板决定的，两个名角错失良机，没有儒儿大红大紫的富贵命。

　　这出戏能火到万人空巷状元郎功不可没，他看戏后叹为观止，大笔一挥，斐然文采使得人们抄写传阅，一时洛阳纸贵，达官贵人前仆后继来潇^.^湘园追捧，熙熙攘攘，几要双脚悬空，其盛况数十年难得一见。

　　那会儿，谁要是巴结一个人就请他去看一场《女状元》，被请的林大人坐在包间喝了口茶，巴结他的人看完戏后连连赞叹，“角儿唱词妙，旦角一颦一笑拿捏恰当，可以无穷回味。这戏好啊，名不虚传！”

　　林大人问，“这戏本是谁写的？”

　　巴结他的人为难地笑了笑，“具体是谁小人哪里晓得，想必也是个有才士人。女状元这出戏设想大胆，没准还是个女子写的，学识不输男子，想象自己也能像儿郎般科举进仕。”

　　林大人望着茶水倒影，说了一句，“这世上确有不输男子的女郎，”然后抬头笑道，“只不过这样的人世间有几？芸芸中也出不了头。这戏本中女子中状元，说起来到底荒唐。”他挥衣起身，临走前瞟一眼正在谢幕的旦角，唇角勾起一个不知意味的弧度，若说是冷眼旁观，又有几分同情在内。

　　巴结他的人不知他态度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听他所言，似乎并不赞同这出戏，可观他看戏时的认真模样，似乎对戏上心。他也不敢追问，安排人开出一条道，拉车送他回去。

　　林大人离开前回头道，“近来京外城郊疫病，有不少江湖名医从四方聚来，你帮我打听打听是否有个姓殷的楚地大夫。”

　　对方能主动开口要求，对于自己来说最好不过了，不用费尽脑筋费尽心思去想怎样才能讨好他，巴结的人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好的好的，小人明日就派人去打听，及早给大人答复！”

　　这位来自楚地的名医殷氏曾在太医院研习数年，达官贵人病种单一，太医院号脉开方束手束脚，他弃置安逸，云游四方，哪儿瘟疫疾苦最甚，他就越往哪儿去，全然不顾个人安危，年岁一久，美名流传，百姓视他菩萨再生，华佗转世。

　　这个人不难找。

　　不难找的人未必好请。

　　小厮请不动，巴结林氏的人亲自上阵，行车至京外，送上一堆贵重物品，请大夫到京中一坐。这是一个临时草棚，排队等着看病的人枯黄无神，个个看向这几个衣着光鲜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

　　殷大夫抬头看到他们并未搭理，与对面的病人交代一二，下一个病人过来坐下，这中间他才穿插一句，“你们走吧，莫被疾病染上了。”

　　他们态度谦卑，冒性命之危亲自过来请他入城，不料这个布衣大夫不买账。小厮要发作，为主人家阻止，后者仍保持微笑，说道，“汴京有一位大人想见大夫您，这位大人是工部侍郎林大人。”

　　这是一位高官，为这样的人接见，多少人受宠若惊，趋之若鹜。

　　殷大夫切脉的手未动，眼皮亦未抬，看过舌象后提笔写方子，对方的言论似乎一字未入耳。小徒弟见之，拦着几位请他们尽快离开。他们请不动，不敢惹恼对方，将人下落告知林大人。

　　林大人笑道，“我当亲自去。”

　　至郊外，他弃车步行，其时已黄昏，病人散去，大夫领徒弟收拾物什正要离开，抬头见到故人含笑看自己。林大人道，“汴京这几日或要不太平，你走罢！若要给人看病，等过了这几月再说。”

　　“病人可等不起这几月。”

　　“天下大夫不只你一人，下邳殷大夫却只你一个。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可不能被冤枉牵连，茫然间丧了性命。”

　　林氏确有所指，殷氏正眼看他，却回了一句，“你们明争暗斗，与我一个江湖郎中无关。”

　　对方能指出“明争暗斗”说明他略有所闻，林氏颇为惊讶，问道，“你知道？”

　　殷氏回答，“我替潇湘园的人看过病。”

　　“潇湘园的名角丁幻儿？”这一点有人耳闻了，他说出来话是问句，语气是肯定，说与林大人听。林大人一听，了然了，问道，“莫非她没病？是你要她装病？”

　　殷氏道，“她病着，只是没外面传的那么重。”

　　“你看过她演的戏？女状元。”

　　“看过。”

　　“看过你还不离开？”对方不走，林氏认为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其中水有多深，他邀他一叙，问过几年经历，问过近况，几杯下肚后才围绕重点问道，“你觉得这出戏如何？”

　　殷大夫虽在江湖，但他年轻时在太医院呆过，离权力中心近极，对权谋诡计略知一二，说道，“这戏风靡得突然，有人蓄意造势，为何要弄得沸沸扬扬？”

　　林大人笑道，“自然是要给一个人看。”对方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就不点明了，继续道，“重要的是，谁拿这出戏给他看，又以什么方式给他。这月中旬是他三十八岁寿辰。孔孟讲女子无才便是德，众所皆知，官家喜欢有才学的，女状元不是忌讳。”

　　殷氏垂眼挡住底下情绪，举头饮下一酒，林氏敏察了对方心思，未揭破，当作不知，继续道，“你可听说了王美人？她得宠不过一两月，官家已有封妃之意。你在京中，大抵耳闻了一二，街巷茶馆夸赞得不少，品性淑德，进言官家多听百姓心声，以知国朝人心向背。”

　　殷大夫道，“不需她建言，官家也知道要听。”他话下语气是：他敢不听？若不听，如何对得起肝胆昆仑，为他奔波丧命的忠臣义士！

　　“王美人是鄞州县令王德的女儿，年方二八，能歌善舞，最擅昆曲，也是唱曲引得官家注意，后来言行又得官家心意，因此宠甚，官家去后宫，十之七八是往她那儿去。几日前，王县令以地方政绩出色为官家拔擢入京，担了一个五品官职。鄞州，是当年敬忠任职之地，可谓全国变革之范本，官家擢他入京，怕是要授实权予他。王氏若得势，有人必要着急。”

　　林氏拿指叩了叩桌面，意味深长道，“女状元这出戏来自民间，可谓倾听百姓声音。寿辰，女状元，百姓热捧，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官家若听了这出戏，必然龙颜大怒。有人要整王美人。”

　　殷氏双手放在桌上，头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对方，然后听到对方继续道，“不要以为官家不知道你在汴京。几日前他于内殿召见我提到郊外疫病，要我留个心。这非我分内事，要我留心什么？想来是有人告诉了他，要我留心你这个故人。你盛名在外，他想假装听不见都难。”

　　林大人仍未见对方反应，仔细一察，发现对方极力克制着情绪，不愿让凶猛的悲痛侵袭自己以至于狼狈失态，林氏知道，他在怀悼故人，内心是惊涛啮岸，狂沙蔽日。他给他时间冷静。

　　殷氏知道自己的情绪已暴露，不再隐瞒含泪的眼，抬起头来苦笑道，“你可知我听戏后怎么想？我想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只要她心念着我，纵然我们不能相伴到老又如何？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我，牵挂着我，一心一意想陪伴我——然而，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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