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域

　　雨越下越大了，风声犀利的呼啸，花园中的树木在夏日的冷雨中发出悲哀的啸响。艳丽的花朵开败了，残破的娇嫩被沉重的雨滴撕裂、砸碎，片片坠落之后顺着地面蜿蜒的细流四散。
　　攸雪瞪大了眼睛，呆呆的望着镜琉，微张的唇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完整的吐出。镜琉扶着他的肩，安静的注视着他，看着他的脸色飞快地变得苍白，眼神中含入了恐惧。
　　“你……怎么……知道……”攸雪的身子在颤抖，他下意识的后退，慢慢曲起双腿跪坐在床上，脊背紧贴上床边的墙壁。
　　“在那天晚上，雪瞳帮你治疗的时候，让我看到了你的一些记忆。”镜琉放开他的肩头转身在床边坐下。攸雪触电一般颤抖，之后迅速避开了他，紧抱着自己的肩膀整个人都缩进了角落里。镜琉看着他，之后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阵风自窗外卷入，桌上的烛火晃了晃，噗的一声熄灭了，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你到底……想……怎样？”攸雪的声音很小，几乎可以被窗外传入的雨声淹没。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镜琉踢开鞋子上了床，把自己的背也靠在墙上，双手搭上膝盖。
　　没有回答，镜琉自嘲的笑了笑，抓了抓头：“我真是笨蛋，问你……你怎么可能轻易就告诉我呢？还不如我先说吧……”摸了摸胸口的结晶，之后他伸开自己的手，在一片黑暗中将视线投过去。“我刚才说过了，其实我也非常非常讨厌我的那些亲戚们，讨厌的让我也几乎想杀了他们。如果那时候我有现在这种力量，说不定……我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情来。”
　　他放下自己的手，转头看向攸雪的方向。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在白亮的光芒中他能够清晰地看到攸雪紧盯着自己的那双银色的眸子。只是一瞬，房间重新陷入黑暗，紧跟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了滚滚的雷声。
　　“与其说我在同情你过去的遭遇，不如说我感同身受。”轻声笑着，镜琉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可能感同身受……”黑暗里，攸雪忽然轻声呢喃了一句，“你看到的……仅仅只是我作为一个杀人凶手存在的时候吗……”
　　“算是吧。”镜琉长声叹息，“所以……我才会问你，为什么。”
　　又是很久的沉默，第二道闪电撕裂雨夜天空的时候镜琉瞥见攸雪已经埋下了头。雷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闷声滚动，听起来竟像是风暴前夕的大海在隐约的呼啸。
　　“因为……我恨他们……”雷声过去了，在只剩下雨声与心跳声的房间里，攸雪的声音出奇的清晰。“我恨他们，恨他们抛弃我……玷污我……你怎么可能会明白，又怎么可能感同身受……有人爱你，有人疼你。而我不但没有，反而连被称作人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那一句话，他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了出来。镜琉一惊，扭过头看着他。窗外犀利的闪电光芒在一个瞬间里照亮了攸雪的脸庞，一种近似崩溃的绝望，一滴透明的泪。

　　用力甩去滑落的泪水，攸雪故作镇定的冷笑，平日里那种骄傲却怎样也不能伪装。
　　“反正你已经知道了……我就索性全都承认好了。那些人是我杀的，的确是我杀的……我不知道是谁生了我，从我懂事开始我的养母就是个妓女，她养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替他招徕客人！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每天都在逼我做那种事……根本只把我当成一个连人都不如的玩具！”
　　镜琉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敢再去看攸雪的表情。从声音中已经能够听出，揭开这道记忆的封锁，对于攸雪来说几乎等同于在未好的伤口上再戳了一刀。自己为什么要执著于这个傻问题？现在自己后悔了？等等，似乎还没有……
　　忽然，攸雪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臂上。镜琉下意识的心里紧了一下，扭过头去看着他。而这时攸雪忽然笑了，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一种凄绝的艳丽。镜琉不由愣住，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攸雪的笑，但是怎样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这样的笑。

　　“我是个白子，在预言中是不祥的孩子。我不是人，是灾难的化身，不配称为人。所以……只配供人玩弄，供人取乐而已。”攸雪低下了头，颤抖的声线中满是自嘲与哀怨。镜琉能够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在无意识中收紧。突然，攸雪用力拉开镜琉的手，之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摔进他的怀里。
　　“你为什么要追究我的过去？想看笑话吗？还是说……你想以此当作把柄，来向我要求些什么？”
　　白色的长发散乱着，上面的潮湿很快浸入镜琉的身子，令他感到一阵渗透骨髓的凉意。不知道因为天气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紧贴在胸口的攸雪的身体似乎没有常人一般的体温，反而像冰一般寒冷。镜琉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身子瞬间僵硬，头脑空白的连是不是应该推开他都忘记。
　　“你这是……做什么？”几十秒钟的空白，他终于轻声挤出一句话来。
　　“因为我一无所有，就算你再怎样要挟，我所能给你的也只有这具身体了。”攸雪埋着头，冷笑了一声之后回答。“不过……你大概也不稀罕吧，毕竟已经是……”

　　“不准说了！”镜琉猛地伸手按住他的嘴，把后半段话压了回去。之后他闭起眼做了一个深呼吸，抓住攸雪的两个肩膀推开他，接着按在床上，又拉过被单盖在他的身上。
　　“你现在给我好好睡觉，不准胡思乱想。”镜琉靠在床头上，看着躺在一边紧盯着自己的攸雪，扯出一个笑容，用尽量温柔平静的声音低声说道。“你想太多了，我没有任何要挟你的意思。大概是我了解得太少了吧……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但是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不过至少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我们都是被讨厌的小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没有回答，攸雪盯着他看了几分钟，之后翻过身去把自己的头埋在被单中。镜琉抬头去看窗外，雨还在下着，只是没有了电闪雷鸣。断了线的雨珠还在不断敲打着大地，在地上溅起破碎的涟漪。

　　“我大概真的是太空虚了……”低声自语，镜琉用双手遮住了眼睛。“太想要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同伴了吧……”

　　“因为没有伙伴人是没法生存下去的呀。”一个轻轻的声音忽然响起，伴着一串细微的浅笑。镜琉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循声望去，却看到雪瞳抱着膝盖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微笑。
　　“轻点，别吵醒你身边的孩子。”竖起一个指头贴在唇边，雪瞳眨了眨眼。
　　“……是你？你……你什么时候……”镜琉下意识的掩了一下嘴，之后翻身爬了起来走到窗边。
　　“其实我来很久了，因为你们一直在说话，就没好意思进来。”雪瞳眯起眼睛笑了，“看不出来……原来你也可以这么不动声色的去揭别人的伤疤呢。”
　　“我……”镜琉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看着他的无措，雪瞳歪着头，脸上的神色忽然很温柔。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柔声说着，伸出右手抚摸着镜琉的脸颊，“不用太担心，有些话只有说出来才会痛快。如果过去的经历太沉重了的话，一个人是背负不来的，你懂吗？”
　　有些困惑的看着他，镜琉想问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只有呆呆的注视着那双一银一蓝的眸子。雪瞳看着他似懂非懂的眼神，慢慢收起了笑容，轻声问：“现在，你觉得他很可怜吗？”
　　镜琉回头看了一眼攸雪，之后点了头。
　　“那么，你想怎么做？”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保护他不再受到那样的伤害。”好一会儿，镜琉抬起头看着雪瞳。“我对莲君，对老哥，都发誓过……我要做保护者，而不是被保护者。”
　　“真是个好志向。”雪瞳又笑了，顺手捏了一把他的脸，“看在你这么有决心的份上，我要送你一点礼物。”
　　“礼物？”镜琉揉着被捏疼的脸颊，疑惑的看着他。
　　“嗯。现在你听着，时间不多，我接下来的话只说一遍，你要记住。”雪瞳四下张望了一下，之后重新把目光定格在镜琉脸上。

　　“《古预言书》第五十八章九十六小节，‘异乡人，歌之传承，雪色，灭之始，微光幻化，此为乱初动。’这一段里面，异乡人所指的就是你。”
　　“我？”镜琉忍不住叫出声来，想起还睡着的攸雪，他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没错，就是你。因为你是从人间界来的，对于神上界来说你是个异乡人。”雪瞳点头，之后继续说下去，“之后的一句指的就是你那位朋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被当作灾难开始的预兆吧。这句预言到现在为止已经基本实现了，因为影公爵的整个计划已经开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之后拍了拍镜琉的肩膀：“影公爵的手下，其余不足为虑，只需要注意七个人，就是被他叫做七宗罪的那七个人，你们上次遇到的小孩就是其中的两个。以上这些话，你要转告给你的领袖和你的所有伙伴们。”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雪瞳，你到底是什么人？”镜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伊尔听到你们的名字之后就很紧张……你和雅夜，你们到底是谁？”
　　“因为很多原因，抱歉我不能说。”雪瞳摇头，之后像安慰又像恶作剧似的揉乱了镜琉的头发，“接下来的话，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和雅夜也一直在追查影公爵的事情，但是我们现在找到的只有这些。至于要如何打败他，也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无能为力，只有靠你们了。”说着，他从怀里摸出自己戴着的项链，摘下上面的坠子轻轻按在镜琉胸口的结晶上。一阵细微的闪光之后，项链坠子飞快地融入了结晶之中。
　　“雅夜已经把凛煌给了他，所以我给你这个。”雪瞳收回手，“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利用，好好守护想守护的东西。”之后，他忽然淘气的一笑，靠近镜琉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攸雪。
　　“我可是很期待你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对他记得要温柔一点哦！”

　　“你在说什么啊！”镜琉没来由地红了脸，连忙胡乱摆手，“都是男孩子，别开这种玩笑啦。”
　　“怎么会是开玩笑，我是真的很期待。”雪瞳一脸正直，“你不会不知道吧，神上界的法律允许同性之间恋爱结婚啊。”
　　默，这世界还真是混乱。镜琉死盯着雪瞳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那你跟雅夜……不会也是吧……”
　　“你觉得呢？”雪瞳神秘兮兮的笑，害得镜琉后背一阵发凉。

　　“好了，不开玩笑了。”雪瞳收敛了笑容，仰起头看着仍在下个不停的雨，“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如果真的有了感情，也是很伤脑筋的事情啊……”
　　“为什么？”镜琉不解地问。
　　“因为他的身份让他始终还是不可能爱上人类的吧……”雪瞳的目光投向攸雪，语调里有些无奈。而攸雪似乎熟睡着，闭着眼翻了个身，眼角似乎还有残留的泪迹。
　　“……人类？雪瞳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也许将来你会知道的，这些话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所以等他愿意让你知道的时候吧。”雪瞳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像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道。之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夜空，雨水正从那里倾泻而下。

　　“一下子说要保护全世界，我也知道很苍白无力。这个目标太大了，只能在嘴上说说而已。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大家都是渺小的。因为渺小，所以只要管顾自己伸手所及的地方就好。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只要尽力了，问心无愧就好。而不管是你，还是他，或者又是别人，过去的事情总还是过去了，虽然不能够遗忘，但是也必须向前看。时时刻刻回忆过去，是用来警醒自己，而不是让自己消沉和自暴自弃。昨天已经过去，今天就在脚下，明天……前面的路还很长。希望你们也能像当年的那些人一样，帮助彼此从阴影里走出来，然后互相支持着走到最后。”
　　“谢谢你，我会尽力的。”镜琉点头，“但是……那些人……是谁？”
　　“是很多很多人，是一些最熟悉的陌生人。”雪瞳伸开手，看着雨滴在他的手心里打出散乱的水星。之后他笑了，握起手掌垂下了眼。

　　“每个人都是单翼的天使，只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才能展翅飞翔。但是如果在飞翔之前，就在自己的翅膀上挂满了沉重的包袱，那样不但再有多少个别人帮忙也无法飞起来，还会把沉重传染给别人让别人也无法飞翔。寂寞也好，忧伤也好，都是会传染的。所以早点抛掉，才不会误人误己。这些话，在适当的时候转告给他吧。”
　　说完，雪瞳纵身从窗台上跳了下去，轻轻落在窗外水湿的地上，之后回眸一笑。
　　“我要走了，别忘了我今天说过的话。雨很快就会停的，太阳很快就会重新给我们光芒。后会有期，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雪瞳转身跑开了，白色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雨雾之中。镜琉怔怔地站在窗前，认真回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雨还在窗外淅沥不停，深夜的天地仍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之中，看不到尽头。但是就在这样一个带着寒意的子夜里，不知在哪一个角落似乎有夜来香倔强地开放。空气中隐约有清香在弥漫，虽然脆弱断续却似乎满蕴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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