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不知道文晴湖究竟有多少话要说,只好保持沉默。文晴湖也没有想要我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觉得不该说出来。若不是金屏妹妹,我应该会将这一切藏在心里,永远带走吧。现在——”她苦笑了一下,“现在就从我的娘家开始说起吧。”
“文家原先是南方门第,虽说是有百年历史的家族,可是经历南方多年的战乱,生存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包括本家在内总共才四支家系。三百年前,本家家主感慨南方过于奢靡颓废,乱象横生,难以孕育出天下之主,于是举家迁徙到北方,向当时刚刚开国的祈朝皇帝投诚。
“文家是远道而来的南方家族,无论理念、作风,还是人脉,在群强环伺的北方大族中间显得异常格格不入,虽然谈不上交恶,可也有些被排挤的味道。不过,当时愿意和文家交好的倒有一个,那就是书家。书家的发迹史其实很有趣。他们本来是书香门第,后来在八百年前弃笔投戎,直到柱国公这一代才重新入主文官。不管怎么说,文家和书家在这三百年来交情是相当不错的。”
“以前从来没听你们说起过。”我还是听了谢修仪的话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不过,文晴湖和书金屏没有说的理由,我多少也能明白一些,她们说了只能徒增尴尬,不说也罢。
文晴湖苦涩地笑了笑:“以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她又陷入回忆,神色有些迷惘,“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有些记不清当年在娘家的事了。总之,在我还未嫁入宗家前,文家和书家还是经常走动的。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了金屏妹妹的大名,可惜因为种种原因终究缘悭一面。后来入了宗家的门,我曾经想过,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识金屏妹妹了。”
“可你们还是见面了。”
“是啊,怎么看都是命运的玩笑呢。”文晴湖淡淡地笑着,眼睛里又蒙上了一抹抑郁,“当初宗家向文家求亲的时候,旦永的恶名并未传到京城,所以父亲虽然不情愿,可是还是架不住先帝的三天五日的登门拜访,又有天子示意,不得不答应。如果父亲知道旦永是个轻薄无行的纨绔公子,也许不会将我许给宗家了。”
“那样的话,我可就见不到你了。”我非常后怕,急忙攥住文晴湖的手。
文晴湖静静笑了笑:“我若不嫁入宗家,这会儿子恐怕早和父亲、娘亲他们一同去了。”
“你想和他们一起走吗?”
文晴湖神色迷惘,并没有马上回答,低声呢喃道:“我嫁入宗家,已经无法反悔,既然如此也只能尽力做自己所能做到的事。旦永对我也算好,收敛了许多。可惜时间一长便故态复萌,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劝回来,情况越来越坏。他每日玩的花样都叫人匪夷所思,我不敢说文家都是谦谦君子,可是他们很有教养,无论如何绝做不出那样下流放荡的事来。”
说到这里,文晴湖噙着苦笑,在我的怀里钻了钻,像是想从那样的噩梦里逃出来,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我抱住她,希望能给予她最大的温暖和依靠。又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每次被旦永折腾,我都痛不欲生,无数次都渴望着能从那样的可怕境地中逃脱出来,可是让我解脱出来的却是那样惨重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代价……”
此时,文晴湖的声音里开始带上哭腔:“如果我不许那样的愿望就好了,如果我不想着要逃走,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叶青、丹碧、王嬷嬷、刘妈妈他们就不会死了——”
“不要这样说,那和你没有关系!你该责备的,不是你自己,而是诬陷文家的豺狼,降罪文家的昏庸皇帝才是!”
文晴湖依旧在抽泣着,低低应了一声,说:“听到文家灭门,我整个人都懵了。直到被旦永休掉,被放逐到那个荒凉的院子,我才回过神来。”
“你恨他吗?”
“不,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跟旦永在一起,我都觉得我不再是文家的女儿,而是青楼卖笑的女子。离开他,我才得以轻松下来。”
“可是当时你还生着病啊,而且那混蛋居然还想把你卖给——”
文晴湖伸出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旦永对我而言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何况依当时的情况,宗家还肯收留我,让我得以继续苟延残喘,我已经很感激不尽了。再说了,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并不是旦永,而是娘家的事。”
“晴湖是为了报仇才想要活下去吗?”
文晴湖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真相,若不活下去,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说的也是,我从来没有听你说报仇的事。”
听到我这句话,文晴湖默默无言,面上就好像碧波万顷风平浪静的湖水,却在人的眼中映出千百种光景。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文晴湖是何种心境。半晌她才轻声喟叹道:“也许我本来没想过要报仇吧,可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不等我细问,文晴湖又往下说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文家会这样轻易的被灭了门。过了三百年,文家纵然不如其他家族的根基深厚,可也算薄有人脉,不至于横遭诬陷却无从自救。”
“在我还没来的那段日子里,金屏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毕竟此事太过敏感,金屏妹妹并未跟我提起。直到后来我们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她才少少跟我提及到书家曾经插手过父亲的案子。当时金屏妹妹虽然素有才名,但毕竟是个女儿家,柱国公再看重女儿,也不敢轻易拿这样隐秘肮脏的事来问她吧?金屏妹妹不清楚这事还是很正常的。”
看到我疑惑的神色,文晴湖温和地提醒我道:“那一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上京后,金屏妹妹曾经帮我打探过案子的详情吗?她若知道这件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是柱国公,就不会帮我打听了。”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
“得知此事和柱国公有关,我也只好放弃了,毕竟夫君还需要仰仗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何况,金屏妹妹又与我有恩,我再怎样也不能让她难堪吧,于是此事便按了下来。夫君为免我和金屏妹妹的尴尬,都把卷宗烧掉了。可以的话,我希望一生都不去想这件事。”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文晴湖摇摇头,打断我的话:“不,相反,我很感激你。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却没有想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得知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何去何从?我若要去报仇,报仇之后又能如何呢?无论如何,都已经无法挽回文家上上下下数千条性命了。正因为有夫君的存在,我才能不被仇恨蒙蔽,得以抱着希望继续生存下去。比起仇恨的冰冷,我还是比较喜欢夫君带来的温暖。这样对文家说来,我一定是个非常不孝的女儿吧。”
她露出了淡然哀伤的笑容。
“然而,我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对书家释怀。我并不是不理解书家的所作所为,大家都为自己的家族效力,要是换个立场,我也无法保证父亲会不落井下石斩草除根。所以我虽然心里有些疙瘩,但也没有向书家讨回一个公道的想法。可是书家和文家之间,毕竟还是结下了仇怨。就算我愿意放下这段恩怨,书家却未必肯放过我。”
我发现文晴湖的语气里隐隐有些激动,面上也不甚平和,心里渐渐疑惑起来:“听你的口气,好像现在又恨起书家来了?”
文晴湖苦涩地微笑了:“也不完全如此,不如说,书家是我的迁怒对象吧。”
“迁怒对象?”
文晴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而是轻轻将话题转了个头:“虽然说了这么多关于书家和文家的恩怨,不过,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并没有多么在意书家。最多是处处小心谨慎些,向书家表明结好的立场罢了。我真正上心的,只有夫君一人。”
我很羞愧,面上有些红:“我让你操心了。”
文晴湖此时才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什么操心不操心的,比起整天想着报仇,还是照顾夫君平平安安过日子更叫我开心。”
我也露出温和地笑容:“晴湖果然心地善良。”
文晴湖却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但终究未对此置一词,又说道:“不管怎么说,在我孤苦一人的时候,上天将你送到我的身边。仅仅这一点就足以叫我深深感激上苍。你是神明送给我的宝物啊。”
我不禁热泪盈眶,差点没流下眼泪,低着头,哽咽着说:“我也是,能够在这个世界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文晴湖将我紧紧抱住,脸贴着脸,泪水相融在一起:“我能和你生儿育女,成为一家人真是太好了,尽管成珠、明义还是离我而去了。可是只要你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比什么都强。”
“我会的。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的,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嘛。”我反手将文晴湖抱住。
“……骗人……”文晴湖呢喃着哭了出来,“……骗人……”
“我没骗你。”我不禁为难起来,这难道是文晴湖难得一见的撒娇吗?那就多哄她几下吧,这样想着,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说这么多的话呢,你忘了吗?”
听着文晴湖的哭声,我愣住了。文晴湖之所以会说这些,是从埋怨书金屏临走前不该跟我说那一番话开始的。可是这和我是否一直在文晴湖的身边有什么关系?我一时间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困惑极了。
文晴湖似乎失去了力气,松开紧抱着我的双手,又躺了回去,一下一下喘息起来。我慌了手脚,急忙叫来蜂蜜水,慢慢喂文晴湖喝下,又叫宫女换了凉掉的玉片,将新的烘热的玉片用热巾子包好,贴在她的背部靠近肺的位置上。过了好久,文晴湖才平复下来,看来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才引发了喘气。我惊魂甫定,心想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别叫文晴湖又激动了。
文晴湖握住我的手,一双眼睛望着我,像是害怕我会离去。我急忙安慰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随即露出心安的表情,但是此刻却说不了太多的话,只好苦笑着合上眼睛。
文晴湖醒来,已经是昏暗的傍晚了,双仪宫内四处点上了明亮的火烛,将高大深邃的屋宇照亮。为免惊扰她的梦乡,我特地吩咐众宫女暂时别将寝殿的灯尽数点着,只点了两三盏灯。文晴湖一直未曾放开紧握我的手,我也不敢动弹,等到她起身,方才偷偷缩回手活动肩膀。文晴湖侧头一瞥,歉然说道:“累着你了。”
“还好。”我一看都被发现了,也就不掩饰自己的动作,继续活动僵硬的肩膀,“这两天我就不上朝了,天天陪你。”
宫女端上今日的晚餐,伺候我和文晴湖吃饭,文晴湖才刚吃一口米粥,听到我这话,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锁起眉头。直到饭罢,宫女将酒席撤下,人们都远远离开,她方才对我说:“夫君还是照常上朝吧。”
我回过头,以为听错了。文晴湖便又说:“明日一定要上朝,该办的事还是要办。”
我忧心地瞧着文晴湖,生怕只要我离开一会儿,她便会走了,可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果可以,我想尽量多抓住一些和文晴湖在一起的时光。半晌,我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晴湖脸上闪现出一丝哀伤:“我可不想让大家认为夫君是为一个女人而愿意荒废朝务的昏君。能有这样待遇的,金屏妹妹一个就足够了,我就免了吧。”看到我拉下脸色,又安慰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活下去的,决不会在你离开的时候死去。夫君还是老老实实上朝,批折子吧。”
我紧紧握着文晴湖的手,还是不情愿。文晴湖又哄我说了许多好话.看到她费这么多口舌,我反倒不忍心了,只好勉强点点头。
第二日下了朝,我急忙到上书房,匆匆阅览折子,都没什么要紧的事,便随意批了批,再赶去双仪宫。文晴湖刚服完药,看我大步掀帘进来,温颜一笑。将众人屏退,她依偎在我的怀里,若有所思,似在思考要说什么话。
我心想要是又叫她劳心劳神的,难保不会像昨天那样情绪激动起来,便也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堵住她的嘴。事到如今,我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了,只想让文晴湖活下去。可是文晴湖抢在我的前头,悠悠开口道:“夫君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一听文晴湖发话,我这心肝就又紧张地提了起来,却不料逢此一问,歪了歪脑袋,认真思考起来。文晴湖对我而言,实非“妻子”一词便能道尽。她为我做过的事太多太多,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妻子的职责。这叫我想起以前为我日夜操劳的母亲,不禁心生羞愧和黯然,半晌才低声说道:“我不能失去你。”
文晴湖了然地微笑着,又问:“夫君又是怎么看待金屏妹妹的呢?”
我忖思了一会儿后说:“家……人吧?”
文晴湖的脸上浮现出值得玩味的笑容:“比起我如何呢?”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咕哝道:“她自然不及你。”
“不知道金屏妹妹请不清楚这一点呢?”我忽然听到文晴湖的问话,下意识看向她,发现她并未在等待我的回答,仅仅在自问自答,“我想她应该很清楚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夫君觉得金屏妹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最后一个问题是在问我,我想了一会儿后摇摇头。
“除了夫君,金屏妹妹确实没有特别想要的事物,毕竟她已经拥有了一切,权倾朝野的父亲,富可敌国的家族,尊贵超然的地位,无人能及的声望,继承大统的嫡长子——”文晴湖望了我一眼,微微笑起来,“虽然夫君和燕王、楚王相比是稍稍差了些,可也是堂堂一国之君,又完成了前人未能达成的一统南北、征服北狄的大业,作为金屏妹妹的丈夫完全可以挺起胸膛,傲视群伦。”
我苦笑几声:“这些不都是你们的功劳吗?我不过坐享其成罢了。作为你们的丈夫,我还不够格呢。”
文晴湖摇摇头道:“和一个人在一起,不是看有没有资格,而是看彼此合不合适。燕王不会让妻子和他共同享有荣光,而夫君可以。你觉得金屏妹妹更愿意选择谁成为她的丈夫?”
答案不言自明,但我也没有可以挺起胸膛说自己是书金屏的丈夫的自信,便闷头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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