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我叫月离，家住江南。
　　月，是明月几时有的月；离，长恨离别的离；江南，是烟雨空迷的雨江南。
　　我是江南一家绣舫的主人，专为那些湖上画舫里的美丽女子刺绣。每日过的生活皆是一尘不变，若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遇见过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下雨的江南，那年我十七，他三十。
　　他说他叫白玉堂，是个容姿华美，喜穿白衣喜欢猫也喜欢酒的俊美男子，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是个潇洒的江湖客。

　　那天天下着雨，可惜江南的雨水注定了，再大再猛也只是温柔纷纷，远处的画舫上笙歌艳舞，袅袅的乐曲声透过雨幕穿拂而来。
　　我坐在绣舫里一手逗弄着膝上的猫儿，一手撑着脸颊倾听那些歌声，这样安静的傍晚，绣舫里只有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
　　眼角瞥见一道白影掠过湖面，来到绣舫的甲板上，还未看清是谁，门帘就被挑起，雨声刹那间被扩大，水气迎面扑来，我刚抬手遮挡那些寒气，就听见门口传来询问。
　　声音很好听，像那些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冰柱，冰水滴落的声音，清脆冷冽而明朗。
　　“请问是绣舫的月姑娘吗？”
　　我放下手打量来人，是个着白色蓝边锦衣的俊美男子，约莫二十四五的样子，奇怪的是明明这般年轻，却拥有一头全白的长发，虽然容姿华美，但掩盖不了苍白的脸色。
　　身后的碧绿的湖水和连天的雨幕，身前的他白衣白发，宛若遗世仙者。
　　“是，请问公子有什么事么？”
　　听见我这么回答，来人脸上出现淡淡的笑意，微微旋身就已坐到桌前的椅上，右手将飘落在胸前的白发甩到身后，道：“在下白玉堂，想请姑娘为在下绣一幅鸳鸯图。”
　　“白公子怕是弄错了，小女子从来没绣鸳鸯。”
　　“可我打听过，江南绣技最好的就是姑娘了，望姑娘万莫推迟，事后白某定然重金逢上。”
　　我刚准备开口，突然听见一声猫叫：“喵……”低头看看膝上的猫儿，却是睡着了。
　　桌前的白玉堂反是从怀里拎出一只黑色的小猫，摸摸小猫的头，宠腻的抱在怀里。
　　“公子喜欢猫？”我有些惊讶，像猫这样可爱的动物居然有一个大男人喜欢。
　　“何止是喜欢。”白玉堂用小猫的尾巴逗弄它，笑着道：“月姑娘怕是也喜欢吧？”
　　我点点头，看着那只黑色小猫伸出爪子按住白玉堂的手，黑漆漆的猫眼反着光。
　　不知白玉堂想起什么，笑出声来，轻声道：“我家的猫啊！非常任性非常骄傲，总是不听人劝，结果呢？就老是受伤，总是浑身伤痕累累的，每次看着就让人心疼极了。”
　　“那公子怎么不教训教训它，要不就用绳子系起来。”
　　白玉堂听了，抬起头，微侧的脸上苍白的脸色被光晕印成透明，从衣领处露出的颈项泛着淡淡的青色，揉揉小猫的肚子，无奈道：“没办法啊！虽然我教训了他很多次，但每次过后他都照样忘记了，有时候实在是生气了，想把他捆起来，可一看见他的眼睛，就说什么都下不了手。”
　　“公子，这主人当的倒是委屈啊！”
　　白玉堂的声音慢慢渐低：“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坚持，只是心疼他每次都弄的一身是伤，也不是不明白他的骄傲，要不我早就把人绑了带走………每次到最后，终是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只好依了他，终是……舍不得。”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白玉堂说的是一个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白玉堂的眼睛很温柔很无奈很哀伤，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岔开话题：“白公子说的那个人是心上人吧？”
　　“他啊！简直像猫一样。”玉堂像是摆脱了哀伤，笑眯了眼，“下个月他就要回来了，所以我像请姑娘绣幅鸳鸯图送给他。”
　　“……小女子明白了，请公子十天后来取。”

　　后来他被他的家人找到了，急匆匆的带回家，我绣好了那幅鸳鸯图，但最终白玉堂没有来取，那幅鸳鸯图我将它放在箱底，直到二十年后，我三十七岁的时候，它才送到他的主人手中。
　　而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第一次见到白玉堂是在雨天里，第二次也是在雨天里，不过不是江南，是个名叫陷空岛的地方。
　　几天前我收到一封信，是来自陷空岛，说是五岛主白玉堂的邀请，等我从记忆深出挖出这个名字时，才记起那个白衣白发，喜欢猫的男子，于是我带上那幅鸳鸯图来到了陷空岛。
　　我再见到白玉堂时，他依然是白衣白发，容姿华美，除了脸色更加苍白，眼角眉梢有些细细的皱纹外，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和他依然在绣舫里闲谈，时间根本没有流动过。
　　他斜倚在软榻上，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猫，和当年那只一样，不过这只猫的四肢上有一小处白色。
　　苍白的指尖划过猫儿的肚子，扰扰猫儿的脖子，小猫打了个哈欠甩甩尾巴。
　　“白公子。”
　　白玉堂抬起头，撑着脸颊道：“在下白玉堂，想请姑娘为在下绣一幅鸳鸯图。”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心里倒没什么难过，我与他，原本就只是萍水相逢，缘分尽了，自然就再不相逢。
　　“好的，不过这鸳鸯图有些什么要求没？”
　　“没有，不过我只要最好的，听极几位哥哥说姑娘是江南绣技第一，麻烦姑娘了。”
　　“妾身定当尽力。”微微一福，我拎起裙角向屋外退去，眼睛扫过那只小猫，不经意的笑了。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猫！
　　就在我准备关门的时候，白玉堂突然出声：“可爱么？”
　　有些讶异，但我还是点头称是。
　　白玉堂笑着道：“我家的猫啊！非常任性非常骄傲，总是不听人劝，结果呢？就老是受伤，总是浑身伤痕累累的，每次看着就让人心疼极了。”说到这里，白玉堂微微敛起眼睫，有些无奈的道：“没办法啊！虽然我教训了他很多次，但每次过后他都照样忘记了，有时候实在是生气了，想把他捆起来，可一看见他的眼睛，就说什么都下不了手。”然后声音渐低“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坚持，只是心疼他每次都弄的一身是伤，也不是不明白他的骄傲，要不我早就把人绑了带走………每次到最后，终是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只好依了他，终是……舍不得。”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明明是很好听的嗓音，我却只觉得一阵冰凉，就像冬天的水从头泼下。
　　白玉堂，说的话很二十年前的一字不差！
　　他抬起头，笑眯了眼：“他啊！简直像猫一样。下个月他就要回来了，所以我像请姑娘绣幅鸳鸯图送给他。”
　　手突然被人拉住，我回头看去，正是卢姓的妇人，记得是白玉堂的大嫂。
　　而此刻她的脸上尽是哀戚和伤痛，卢夫人拉着我的向外走去，我跟在后面，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白玉堂依然逗弄着猫儿，脸上是期待。

　　在离开陷空岛的路上，我回想卢夫人说过的话，原来，白玉堂在二十七岁那年就已经疯了，他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那一天，永远等待着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下个月”，等待一个已经死去二十三年的，“像猫一样的人”。

　　空城计，空城计，白玉堂筑起了空城，空城里有一望无际的等待和一望无际的期待。
　　空城计，空城计，只是不知道，白玉堂空的是身，还是心。
　　空城，空城，白玉堂的空城里，永远只有一只鸳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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