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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生花梦笔终寥落,山河剑影空萧索。
1
山岚迭起,四下皆寂。山路曲曲弯弯,景致复复重重。
颂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之前干了的汗水在黑衣上形成一片片盐渍。他将身后的草药筐背紧,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就快要天黑了,而他,似乎迷路了。
也许不该罔顾师姐们劝告,执意跑来如此荒僻的深山之中来采药,这下可好,就算放出机关木鸟,等师门的救援来到山下,怕也是三天三夜之后的事情了,更遑论在这迷雾重重的山林中找到他。
这大山,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大了。
颂儿颓丧地弓起了身,迈着疲惫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前行,背上的草药筐也显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林间似有轻微的响动,颂儿立时按住腰间的笔,警觉四顾,未发觉什么危险的野兽气息,反倒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冷香,挑动着他的神智。颂儿循着那香气,拨开几乎比他的人还高的野草,半失神地向前走着。
随着冷香渐馥,山岚也愈发厚重,他无意识地抬手向灰白的虚空中一推,浓雾倏然散去,视野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宽阔的平地,一汪细泉,两只仙鹤,几株古松,树下有一张古朴的石几,上有一柄拂尘,纤尘不染。
端的是山中仙境。
而吸引他目光的,却是那一抹雪白的人影。
那人一身玄白道袍,青丝半束,头顶高冠,手执三尺青锋,正在舞剑。
雪袍翻覆,秋水长吟,剑气掠出冰蓝色的幽光,幻化为虚空中的八卦阵,一化万象,万象归一。那白衣人轻若飞燕,身姿卓然,一手执长剑,一手捏剑诀,在那漫天剑影之中翩然舞动,恍若仙人。
颂儿看得痴了。
直到那人察觉不速之客,收住剑势,将剑反手执在背后,走到他面前俯下身,颂儿依旧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之中。
“小友,你是迷路了吗?”
清冷的声音让颂儿瞬间回神,看到白衣道子正俯身注视着他。此人眉若远山,瞳似深潭,唇间含着淡淡的笑意——好美,和画中的仙人一模一样。
颂儿看到这道士的脸,霎时又失了神,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地道:“你、你是神仙吗?”
那道士一愣,转而笑了起来:“不,我还不是。”
颂儿听得他的说辞,眼珠一转,拍手道:“那你是在修炼是吗?这么说就是半仙咯!”
道士笑道:“算是吧。”
“可是你和街上那些半仙不一样啊,你比他们……嗯,要……要漂亮!”
“其实,也差不了太多。”道士伸出手,“你的膝盖伤了,过来,休息一下吧。”
颂儿低头看了看,膝盖的擦伤是之前在一片尖锐的岩石上摔了个狗啃泥时弄的,同时伤到的还有手肘,不过都不严重。看到白衣人伸过来的手,他慌忙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握了上去,随他来到石几边的蒲团上坐下。
道士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查看他膝盖上的擦伤。颂儿将背上的草药筐解下来,从身上掏出药瓶,紧张地喊道:“没事,颂儿自己来!颂儿可是万花谷弟子,将来会是大名医的!”
道士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膝盖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并在他处理手肘上的伤时伸手帮了他一把。道士的手白皙而纤细,掌心带着厚茧的摩擦感。颂儿被他执着手,脸上一阵发烫,手指也莫名地抖了抖。那道士低头看着他的手腕,道:“这里也伤了吗?”
“没有没有!”颂儿一紧张,将手缩了回来,随即就后悔了,那双手那么美那么暖,好想多握一会儿,“手腕上这个圈是出生时就有的,好像是胎记。”
道士露出些微的诧异,又将他的左手捧了起来,仔细看那手腕上浅浅的红痕。颂儿对于能够重新牵手感到万分欢喜,他咬住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捧着自己小手的那双白皙的大手,忽然察觉了什么,他低头从对方宽广的袖中看去,惊讶道:“咦,神仙哥哥你也有吗?”
对方似方回神,应了一声,放下颂儿的手,左手抚开右手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类似的浅痕。
颂儿惊呼一声:“哇,颂儿和神仙哥哥好有缘啊!这是怎么回事,神仙哥哥快告诉颂儿好吗?”
道士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
“哎……”颂儿有些泄气。
“所以,我不是神仙。”道士微笑着站起身来。
“那颂儿该怎么称呼大哥哥呢?”
道士摆了摆手:“随意就好。”
“不行,这不公平!大哥哥知道颂儿的名字,颂儿不知道大哥哥的名字啊!”
“名号不过身外之物。”
“那颂儿就瞎猜了啊,嗯……大白?”
白衣道士好似被什么呛了一口,但并未答话。
“二柱?”
道士按了按额角。
“三蛋儿?”
“咳……”
“对了对了,大哥哥就像以前颂儿家里养的大绵羊——应该是阿咩!”
一本书轻轻拍在了他的头上,颂儿缩了缩头,抬手接住。
“大哥哥的名字在这里吗?这个颂儿会背的!那颂儿背书,叫到大哥哥的名字的时候,大哥哥喊停好不好?”
那道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直接被颂儿当成了默认。
“那颂儿开始背了啊——道可常,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士看着小孩子摇头晃脑的姿态,摇摇头。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咦,到了吗?”
“你渴不渴?”道士递上来一个竹筒,内中盛满清水。
颂儿咽了咽唾沫,接过竹筒一饮而尽,抹嘴叫道:“好甜!”
“不过是山里的泉水。”道士指了指旁边汩汩流动的细泉,“可惜我这里没有什么吃食。”
“颂儿不饿!颂儿身上有干粮的!”
天色已暗,道士一扬袖,四周的树木间便亮起了温暖的光点。
“哇,好神奇!大哥哥会仙术!”
“简单的道法而已。天色暗了,你也该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下山。”
“不行,颂儿还不知道大哥哥的名字!颂儿要继续了——”
颂儿用手按住膝盖,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嗯……”
男孩的头开始一次次下垂,如磕头一般。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道士失笑,起身走过去,听到颂儿喃喃自语到了“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慢慢等他念叨。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
“停。”
“是故……不欲……琭琭如玉……嗯……珞珞……”
“颂儿?”
“嗯?到了!哎?刚才背到哪里了!啊啊啊睡着了忘记了!”
白衣人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到了,是无誉。”
“嗯?”
“我的名字,是无誉。”
2
蒲团虽小,却足够睡下一个七岁的孩子了。无誉看着颂儿蜷缩着身子窝在蒲团上,嘴里还在模模糊糊地念叨着“无誉哥哥”,摇头叹了口气,将鹤氅褪下,盖他在身上,然后扬袖熄灭了树叶间的光点。
颂儿起初困倦,眯了片刻后,神智又清醒过来,只是眼睛仍旧睁不开。他觉得自己走在一片荒原之中,远处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白衣迎风,颂儿抬起手想要喊他,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那个白衣的人影渐行渐远,颂儿向着那个背影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伸出手大声呼喊,却不知道自己在喊谁。蓦然,那个背影身上的白衣忽地变为火一样的红,宛如嫁衣一般,成为灰暗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
颂儿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他大喊着梦里的话语,跳了起来——
“道长——!”
在一旁打坐的无誉睁开眼睛,微微皱起眉,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个一身万花黑衣的男孩一个箭步扑了上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还带着啜泣的响动。
无誉抬起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做噩梦了?”
颂儿吸着鼻子,抬起手抹了一手的泪水。
“无誉哥哥,颂儿睡不着……”
“没事的,来,坐下来。”
颂儿扑通一声瘫坐在无誉面前,脸上涕泪纵横。无誉重新招来光亮,替他拭去泪水,待到男孩呼吸平稳下来,才柔声道:“你做了什么梦?”
“忘记了……”颂儿抽噎道,“只记得,很伤心……很伤心。”
无誉只是略作沉吟,未再说话。
颂儿揉完眼睛又抬起头:“无誉哥哥不睡觉吗?”
“我不用睡觉。”
“哇,真的是神仙耶!”
“说过了,还不是。”
“无誉哥哥,修仙很辛苦吗?”
“嗯,算是吧。”
“要很久很久吗?无誉哥哥你现在多少岁啦?会不会已经……好几百岁啦?”
“我此世还未及双九。”
“诶?好厉害!这么快就能修行成仙吗?”
“当然不是,在此之前不知修行了几世,才能在这一世有此根基。”
“那无誉哥哥你知道前世、前前世的事情吗?”
“不知。”
“那无誉哥哥能算出来吗?街上的半仙,掐掐指头,就能算出好多东西!”
“我从不算自己,也不想算别人。”
“为什么?”
“定者已定,变者自变,妄窥天意,徒增烦恼耳。”
“哎……?”颂儿一知半解地歪起了头,“天意,真的无法改变吗?”
“既不知,何须改。”
颂儿嘟起嘴,晃晃头,直接换了个话题:“无誉哥哥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寂寞吗?”
“我并不知何谓寂寞。”
“怎么会呢,不会想要见一见其他人吗?”
“我只需闭关修炼,人多会扰乱清修。”
“啊……”颂儿发出委屈的声音,“那么颂儿不能留在这里了?”
“你还有你的师门和生活,怎么可能留在这种地方,这里可是连吃的都没有。”
“无誉哥哥不喜欢颂儿,要赶颂儿走吗?”
“修道者不可能爱任何人。”
颂儿弓起背又一脸泫然欲泣,随后又很快地振作起来,直起身道:“可是颂儿还是喜欢无誉哥哥,颂儿刚刚和师姐学了笛子,颂儿给无誉哥哥吹笛子好不好?”
无誉的面色有些许异样的迟疑,随后答道:“好。”
颂儿撩起墨色的外衫,从腰后摸出一支暗白色的横笛来,凑在嘴边试了试音。无誉看到那支笛子,面上的迟疑更重,而更多的是茫然。
那支笛子看上去经历了不少岁月,原本应是晶莹的白,此时却蒙了一层陈旧的暗色,笛身甚至还有一些破损,似曾有利刃剜过。只有流苏看上去是新的,上面系着一块很小的玉玦,玉质粗糙。
笛声犹犹豫豫地响了,显然是初学者生疏的技艺,还带着漏气与破音,磕磕绊绊地吹了一段后,颂儿停下来,愣道:“啊,忘记谱子了……”他皱眉抓抓头,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
无誉微微一笑:“何必拘泥于曲谱,看这苍天寥廓,山林静谧,自有乐句隐于其中。”
颂儿恍然:“这样……”他抬起头,夜空苍茫,唯有几颗星子闪烁,他又闭上眼睛,感受夜风与树木的静寂,静寂中的声响,半晌,睁开眼睛道,“这大山真美啊!”说着重新举笛到唇前。
“你自可随心而奏,我为你舞剑助兴。”无誉上半身身形不动便稳稳地站了起来,一抬手,背上长剑铮然出鞘自行蹦至他的手中。
笛音彻青冥,技法仍显稚嫩,乐句却流畅而自在,这是一首无名的即兴曲,吹的是夜风清冽,奏的是空谷玉音。无誉手中的长剑轻巧地翻转,和着笛音的随性变化,剑势柔和而灵动,仿佛引了那股细细的泉水缠绕周身,和着翻飞的白袖,舞出一道清澈的水绸。
十年寂寞身,百年零落人。
流水长归去,青山几曾嗔。
3
“敢问这笛子……”
颂儿正捧着笛子沉浸在从未有过的音乐之境,听得问话,连忙答道:“这笛子是颂儿捡来的,听师姐们说,好像是以前一位师兄的遗物。”
“哦?”
颂儿见他有倾听之意,忙不迭地讲了起来:“听师姐还有师叔他们说啊,这位师兄可是个天才呢——武功强,医术高,头脑也好,后来不知怎的就回花海退隐了,每天只守着一座坟墓。再后来就打仗啦,那位师兄把笛子埋在墓前,出谷去了。”
“然后呢?”
颂儿摇摇头:“他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好英勇的,杀了很多很多叛军,最后是为了收复洛阳战死的。”
“那么,这支笛子又从何而来?”
“这个就好巧啦。”颂儿摸了摸笛子上陈旧的刻痕,“听说打仗的时候,万花谷也损失得好重好重,颂儿入门拜师后,谷里还是有很多地方很荒凉的。那天颂儿在花海旁边的废墟那里闲逛,看到了那座坟墓,破坏也很严重,颂儿去把坟墓清扫了一下,就发现土里埋着这支笛子。”
“看来,这也是天意。”
“颂儿也这么觉得呢!无誉哥哥你认识这支笛子吗?”
无誉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面色淡然。
“不,我不认识。”
4
颂儿是缩在无誉怀里睡着的,他兴奋了大半夜,睡得也格外沉。无誉一直抱着他直到他醒来,好言劝说半天,颂儿才眼泪汪汪地同意让无誉的仙鹤送他下山。
“无誉哥哥,颂儿还能来看你吗?”颂儿坐在一只大胖仙鹤的背上,拽着无誉的衣袖。
“最好不要来。”
“会打扰你吗?”
无誉没有说话,颂儿的脸更苦了。
“无誉哥哥不喜欢颂儿……无誉哥哥,以前还有别人来过这里吗?”
“有过一些山野樵夫误闯进来。”
“那些人是不是也被无誉哥哥这样赶跑啦?”
“你与他们不同。”
“真的吗?哪里不同?”
“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
“哎,这么说颂儿在无誉哥哥心里是特别的咯?”
无誉摸了摸他的头,将颂儿睡得翘起来的一撮毛抚了抚。
“那无誉哥哥以后不要把名字告诉别人好不好?颂儿想做无誉哥哥心里最特别的人!”
无誉脱下鹤氅裹到他的身上,捧起草药筐让他背好,道:“山里早晨很冷,小心不要受凉,飞的时候抓稳了,别掉下来。”
“无誉哥哥借颂儿衣服,颂儿应该还回来啊。”
“不用。”
“不行!”
“等你下山就知道了,真的不用。”
“还是不行!颂儿也要送东西给无誉哥哥。”颂儿摸出笛子,将系着小小玉玦的流苏解了下来,抓起无誉的手塞了进去,“娘说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娘去世前说,等颂儿娶媳妇的时候,就把这玉佩送给颂儿的媳妇。”
无誉摇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不,无誉哥哥你替颂儿保管好!等颂儿长大要娶媳妇了,就来找无誉哥哥拿回来!如果颂儿长大找不到无誉哥哥,颂儿就不娶媳妇啦!”
无誉只是摇头,没有答话。颂儿硬是将他的手掌合起,覆住了掌心的玉玦。
仙鹤展翅腾空。
“就这么说定了!无誉哥哥,你要等颂儿长大,成为武功高强的大名医!”
仙鹤载着男孩掠过寂静的山谷,隐蔽的仙境早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山岚之中。颂儿裹紧身上的白色鹤氅,暖暖的,却又轻轻的。
而无誉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他那单方面的约定。
颂儿到了山下就明白无誉为何说衣服不用还了。
当仙鹤拍拍翅膀飞走化成天空中的一个小点,颂儿身上那件曳地的大氅突然消失无踪,他讶异地四下环顾,看到漫天雪白的羽毛轻飘飘地散落。他抬起手,羽毛触到手心便如同雪花一般化去了,漫天羽毛片刻就不见了踪迹,恍若一梦。
他连一片羽毛那么轻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5
颂儿多次入山试图寻找那片仙境,然而就如同他隐隐预想的那样,所谓的仙境始终渺不可寻。
师姐们都嘲笑他不过是丢了一块廉价的小玉佩,就编了这么一个毫无创意的故事来唬大家,还有人很担忧地来为他诊脉,说莫不是被山里的瘴气熏坏了脑袋,出了癔症?颂儿对此一点也不难过,因为他坚信,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哪怕这十年以来,他都再也没能寻到过那片仙境的半点踪迹,遑论那个人。
年及双九的颂儿撑着一柄紫色的油纸伞,走在雨后的空山之中,枝叶间滴落的水珠汇成了另一场细雨。
来到已经探得颇为熟悉的山道上,颂儿深吸了一口气,雨后清爽的味道沁人心脾,他不由收了伞,取出笛子,凑至唇边。
陈旧的雪笛经过他精心的保养与修复,音色不仅优美如一,更多了几分沧桑之色,如同断纹满身的古琴。
从叶子上坠落的水滴沾湿了墨色的衣衫,沾湿了发梢,沾湿了笛音。笛音婉转而澄澈,取音简单,技法也不繁杂,缀在一起却连成了极为动听的曲调,恰如雨后新晴时的情思,通透,悠远。
他已能够聆听天地间的每一种声音,捕捉山野幽林中隐藏的每一个乐句,将它们演奏出来,归还给天地。
可是,却没有人和着他的笛音来舞剑。
没有人能捕捉他音乐里的心绪,没有人能猜到他下一个音将如何吹奏,没有人能听懂他的笛音。他的笛音始终回荡在山间,献给这大山,也只有这大山能够细心聆听。
一曲罢,他才察觉人的脚步声。扭头,看到一个老樵夫,佝偻着身子,背着新劈的木柴,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颂儿欠身对他行了一礼,老樵夫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原来不是神仙……”
颂儿听得此言,立刻闪身上前:“老丈说神仙?“
老樵夫见那原本站在好几丈开外的黑衣青年一眨眼就飘到自己跟前,吓了一大跳,抚胸道:“哎呀郎君可吓死俺了……郎君刚才在那儿吹笛儿,真个好听,俺还以为又碰上神仙了。”
颂儿急切道:“老丈,您之前见过神仙?”
“哎呦,大概是七八年前吧,俺上山砍柴,崴了脚又闪了腰,都走不动喽,结果撞进了一个仙境,里头有个白衣服的神仙——那神仙,啧啧,真个是……”他似乎是寻不到合适的说辞,只能边咋舌边摇头。
“那您还记得仙境怎么走吗?”
“这个俺记得,俺是在这大山里长大的……哎呦郎君你做啥,这是要折煞俺了!”
颂儿敛衽一揖到地:“恳请老丈带路,在下也想见神仙一面!”
然而,老樵夫却摇头道:“郎君怕是来晚喽。”
颂儿心中一沉:“老丈此话何意?”
老樵夫摆摆手,示意他跟上,颂儿慌忙跟在老人的身后。
“老丈,在下来帮您背柴吧。”
“不用不用,俺身子好着呢。”樵夫年迈,步子却相当稳健,加上山路熟悉,走得比颂儿这个磕磕绊绊全靠轻功撑着才没有东倒西歪的人要稳得多,“这仙境啊说来也奇怪,俺这几年怎么找都找不回去,三个月前有一天上山来,嘿——突然那老天就跟破了个口子似的,好多七彩的亮光!那云彩,好多色儿,真个奇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仙乐,可好听了。俺抬头看着,就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呀,还有一群仙鹤叫唤着,一起飞到天上去了!然后亮光都没了,跟做梦似的。”
颂儿急忙追上几步,道:“那,神仙……”
“那神仙肯定是飞升喽!后来俺去找仙境,没了那些白烟儿,立马就给找着了,喏,就那儿——”
颂儿顺着老丈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就看见了那失去了云雾笼罩的空地,四周古柏尚在,泉水依旧,连树下的石几都还立在那里,旁边的蒲团破旧不堪,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
没有仙鹤,也没有人。
颂儿呆呆地在空地上伫立片刻,蓦地发觉石几上搁着什么,他快步走上前,从青苔蔓延的石几上拾起一个小巧的物事。
红色的流苏,小小的玉玦。
他愣愣地盯着那廉价的小玉佩,突然觉得眼睛很热。
十年寂寞身,百年零落人。
他还是走了。他终归是要走的。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答应任何约定。
颂儿将玉玦攥在手心,慢慢地,慢慢地,攥紧。
流水长归去,青山几曾嗔。
旁边的老樵夫不知他心里转的心思,只是慨叹,尚在絮叨:“说起那无誉神仙呐,俺村里还有些个人碰到过……”
颂儿抹去眼角的濡湿,复又看了看手中那粗糙的玉玦,转过身去。
“对啦,郎君你刚才吹的笛儿真好听,跟见着神仙似的,俺能不能求郎君再吹一曲儿?”
山岚四起。
落笔何所忆,剑指西风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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