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赤绳

　　1
　　络云真人是月老门下新晋的小仙，入职不到十年，还在熟悉业务的阶段。这一年七夕将至，月老抚了抚胡须，将络云招过来道：“汝见习已有段时日，也该下凡历练一番了。这是织女新结的赤绳，汝且拿去，为凡间的痴情男女牵起姻缘罢。”
　　络云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一束精巧的赤绳，有些欢欣又有点忐忑地下凡去了。
　　小仙人来到凡间，一头扎进了大唐的都城长安。此时长安战乱方靖，正是一片回春之象。凡人看不到仙人，络云也没有修成化出肉身的能力，他随意地穿梭在凡人中间，寻找着那些足上还没有系赤绳的人。
　　他一眼便看到了苌青。
　　这个一袭黑袍的男人披头散发，坐在茶馆外独自喝着酒。络云拿出姻缘簿翻了翻，只看到这人叫苌青，出身青岩万花，今年二十九岁，相关的姻缘却是一片空白。他盯着苌青观察了半晌，觉得这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混沌之气，好像压根就和“姻缘”俩字不沾边——说来也是，都快三十了，那些比他年轻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人怎么还在这里不慌不忙地喝酒？
　　这可不行，身为月老门下尽职尽责的姻缘司掌使，络云真人当即决定给这个男人牵出一段美满的姻缘。

　　2
　　透明的小仙人一路尾随苌青回到万花谷，捏着赤绳蓄势待发，这时他看到了苌青的师妹——这个温柔贤淑的紫衣美女挎着一个大包袱，拎了一个大盒子，笑眯眯地前来探望师兄。
　　“师兄，这是我新缝的披风，等天气凉了，别忘了添上。”
　　“天还这么热，你缝披风作甚？”
　　师妹脸白了白，又将盒子打开。
　　“七夕快到了，这是我新做的点心，师兄尝一尝吧。”
　　“……挺难吃的，乞巧的时候你还是专心表演你的针法，别拿厨艺去丢人了。”
　　师妹咬了咬唇，放下东西，转身跑走了。
　　络云在一旁扶额摇头。师妹的心思正常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简直愚钝！这么想着，他长袖一甩，赤绳的两端便分别牵在了两人的足上。
　　他满意地看着苌青抱起食盒，飞身追了出去。
　　“师妹且慢！”
　　师妹慌忙抹了抹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苌青手捧食盒追到她面前。黑衣的男人眉眼如画，衣袂迎风。
　　“抱歉，我吃不下去，你拿去分给师弟们吧。”
　　啪叽——赤绳断掉了。
　　不对啊！这可是织女姐姐亲手做成的姻缘绳，居然这么轻易就断掉？看来两人情根终究不够深种，无缘呐无缘。
　　络云目送苌青的师妹挥泪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重新拈起一根赤绳。

　　3
　　外面有人报说一位七秀侠女求见。不出片刻，随着一阵缥缈的花香，一个身背琴囊的粉衣女子从天而降。这女子不仅一张脸生得粉琢玉雕，身姿更是卓尔不群，一看便是才貌双绝的俏女子，而且，尚无姻缘。
　　“小女子琴秀，听闻万花谷苌先生琴艺卓绝，特来切磋一二。”
　　她将琴取出，横于膝上，纤纤细指略一试音，沧桑的音色便直透人心。这是一张好琴。紧接着琴音响了，技法娴熟，音色动人，如流水一般，似在寻觅着能够听懂的人。
　　好琴，佳曲，妙人。络云看到苌青的面色有些许动容，登时心头雪亮——有戏！看来这苌青喜欢有才华的人，这女子想必与他很般配。
　　唰唰唰——赤绳利索地将两人拴在一起。
　　“好一曲《流水》，姑娘的琴技，世间少有。”苌青道，起身从墙上取下了一张琴，置于案上。
　　女子看到琴，微微惊愕。一旁静观发展的络云也愣住了。
　　琴身古旧，遍布断纹，然而岳山上空荡荡的，没有琴弦。
　　苌青抬起右手，在那虚空中随意一挑，随后又沿着岳山一拂。
　　无声。
　　只有络云听到了那无声中的雷音，看到了那无形震颤的心弦——那是怎样一种孤独的心声啊。原来苌青的琴技已达神境，只有仙人才能听到。
　　可惜那女子不是仙人，她听不到，只能茫然地望着抚动无弦之琴的男人。
　　无声曲罢，苌青随意一拂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对于此等场景早已习以为常。
　　“姑娘请回吧。”
　　啪叽——络云蹲在墙角，对着断掉的赤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男人实在是高贵冷艳得很，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对感情也不屑一顾，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还娶不到媳妇。
　　等一等，莫非他——压根就不喜欢女人？

　　4
　　想通了这一点的络云真人，立时恢复了信心，继续跟在苌青后面左顾右盼。
　　“军爷的伤势已无大碍，很快便可上阵杀敌。”一身黑衣的大夫将汤匙粗暴地塞进榻上伤员的嘴里，“只是，若再逞强犯险，苌某可救不了你。”
　　“唔唔——”榻上的人涨红了脸将汤药吞下，才喘了一口气道，“大夫放心，我——”
　　“赶紧躺下睡。”苌青摁着伤员的脑袋将他推回枕头上。
　　啧啧，怎么会有这么暴力的大夫。络云在一边咋舌。不过，他还是能看出苌青其实是很关心病人的，只是表达的方式太隐晦。不仅如此，他还能看出榻上的伤患一见到苌青就满脸通红，并不是被灌了难喝的药汤的缘故。
　　嗯，军营里一定少见如此文雅又俊秀的男子，而花谷则是少见如此高大又阳刚的爷们，这样凑一对姻缘说不定会有效果？
　　这么想着的络云，暗搓搓地将赤绳系在了两人的足上。
　　苌青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看。好巧，与榻上的人正好视线相撞。
　　苌青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些许莫名，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门去。
　　啪叽——络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赤绳已经毫不犹豫地自绝了。
　　这完全不合理！络云暴躁地挠着头。正常情况下，哪怕是素未谋面的两人，甚至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旦让月老的赤绳连上了，便总有一天会结为夫妻。他一届小仙就算没那么强的能力让俩人定然成亲，被他拴在一起的两个人至少也应该会相互吸引。
　　可是，啪叽——每一次，姻缘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断掉了。
　　这家伙是天煞孤星不成？

　　5
　　络云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态，闭着眼睛将赤绳拴给了一个苌青刚救回来的道长，然后默默数到三。
　　咦，居然没断？
　　络云睁开眼，看到苌青扶住了站立不稳的白衣道长。
　　“道长伤势初愈，还不宜出行。”
　　“无妨，贫道……”
　　话还未完，苌青猛地将道长拉入怀中，扳起了他的下巴。
　　“医生的话，你听是不听？”
　　“……是，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苌青却搂着他不放，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了几下，忽然笑了：“看你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要怎样偿还苌某的救命之恩呢，道长？”
　　道长的脸泛起了红晕，缩在苌青的怀里。
　　“道长若是要以身相许，也无妨哦。”
　　苌青慢慢地将脸凑近，双唇蹭在怀中之人的脸上，而道长并没有躲。苌青的眼中逐渐燃起了奇异的火焰，他将道长横抱而起，大步走进屋内。
　　络云半天才想起来把嘴巴合上。
　　——这、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这家伙终于开窍了？
　　络云小心翼翼地向屋内探了探头，发现榻边的帐子已经放下，内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喘息渐重。他登时又红了脸飘出门外，盯着半空中刚刚升起的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晚辈总算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厚望，为这个男人成功牵起了姻缘。
　　屋里逐渐安静了下来，蓦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冷然道：“不，你不是。”
　　络云刚刚心满意足地迈出一步，听到这个声音，讶然回望，看到苌青冷着一张脸，披了衣跨出门槛，径直走向无边月色。
　　啪叽。

　　6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络云有一种将整栋房子给掀了的冲动。
　　好不容易给你牵了一个你看得上眼的，裤子都脱了结果你现在又要闹哪样啦？！！
　　给了你这么多机会都不好好把握，非要孤独终老，神仙也帮不了你了好吗！！！
　　苌青自然不知身边有一个低级神仙在跳脚，他从屋边的土地里刨出一坛酒，独自来到一处视野广阔的山丘，望着月色下沉睡的花海，撇去泥封，仰头将酒倾在脸上，也不知到底喝到多少。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惨烈得像是在哭一样，酒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滑落。
　　“子络，我梦到你回来了。”
　　他将剩余的酒悉数倾洒在地上。
　　“真可笑，十年了，你都不曾入梦。可是就在方才，我梦到你了。”
　　“你说对不起，你食言了。”
　　“哈哈哈哈……十年了，你就来说一句这个？食言的……是我才对吧！”
　　“我说一生一世护你周全！我说死也要死在一起！可是我……”
　　“全军覆没……呵……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我救不了你，也找不到你，就连死在一起……都做不到……”
　　“子络！你在看我吗！来嘲笑我啊！来啊！”
　　“子络！”
　　子络。
　　一个陌生的名字。却如同开启封印的钥匙。
　　络云晃了晃，猛然攥住了衣襟。
　　子络……

　　7
　　“道长要如何偿还苌某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道长竟能听出苌某的无弦之声，真乃知音也！”
　　“若是为了道长，苌某就算不能上阵杀敌又何妨呢。”
　　“战场凶险，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与你一起去。”
　　“我会一生一世，护你周全。”
　　“子络，不要逞强，等我。”
　　“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子络——！！！”
　　阿青，对不起，子络食言了。
　　“纯阳安子络，生前虽修行未尽，然护国有功，忠义可表，封为络云真人，登仙籍，入月老门下，司掌姻缘。”
　　“既已入仙籍，前尘往事便成云烟，与凡身俗名一并抛去，专注天道。”
　　“奇怪，月老您看，他足上的赤绳竟不消散。”
　　“人死姻缘尽，赤绳已去，独留一抹虚影不散，这……老夫还是第一次见到。”
　　“唯有虚影，碰不到，断不去，这可怎生是好？”
　　“罢了，将之隐去罢，姻缘簿的记录也一并抹去，以免动其凡心，扰其仙途。”

　　8
　　络云呆呆地望着苌青。
　　那人又哭又笑，不断地喊着一个名字。络云每听一次，就感到元神遭受一次重锤，那些他原本记不得的，看不见的，纷纷显露了踪影。
　　他看到苌青的足上渐渐浮现出一道赤红线绳的影子，如同染血的月光。
　　那道绳影一直一直延伸出来，朝着他的方向。
　　络云低下头，看到赤绳的彼端，缠在自己的足上。
　　“子络，子络……你在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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