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帕珈索斯闭上眼。帕珈索斯睁开眼。
　　他看见天空，看见绿色的草地，听见潺潺的流水。他坐起身来，深深吸进一口气。
　　“你不喜欢城市？”
　　他身边的女孩问，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梳到耳后，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不像有些女孩子一样留着妖精一样长长的指甲还涂画着乱七八糟的色彩。
　　“啊，城市里空气不好。”
　　帕珈索斯屈起一条腿把胳膊搭在上面，他扭过头朝她笑，但是她没在看他。
　　“你总是这样自己跑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陈瑶问出这一句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帕珈索斯望着她的侧脸，没来由地沮丧起来。
　　“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的。”帕珈索斯随手从草丛里拨拉出一块卵石，胳膊一甩朝水面扔去，“我们是被硬拼在一块的。”
　　他的石头才弹了两下就很不争气地沉了下去，发出“扑通”一声响。
　　陈瑶终于回过头望着他，她在笑，但是并不愉快，那样子就好像老师看见了不听话的学生一样。
　　“帕帕，你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孩你知道吗？”
　　帕珈索斯用他那双又黑又明亮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别把我当小孩。”
　　“可是你就是啊，”陈瑶“咯咯”地笑了起来，“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孩——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她站起身来，大声唱着那手老掉牙的关于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的歌，夸张地甩着两只被晒黑的胳膊，一步一步朝水边走去。
　　帕珈索斯望着她的背影，他的视线有点模糊了，他眨了下眼睛，闭上再睁开。
　　他看见天花板，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上那惨淡的太阳，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把头扭向一边，盯着床头的小台历，然后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踩着球鞋往外面走去。
　　“阿帕？”穿过玄关的时候，他的大哥内森在后面提醒了他一声，“拿着伞。”
　　帕珈索斯听见了，他从鞋架上随便抽了一把伞——黑色的伞。
　　外面雨下得不小。爸爸把车开走了，帕珈索斯只好等巴士。雨天的街道很冷清，他上车的时候看见巴士司机正愁眉苦脸地望着没几个乘客的站台。
　　帕珈索斯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他看了一会儿被雨水反复冲刷着的窗户，闭上了眼睛。
　　帕珈索斯睁开眼睛。他看见缀满繁星的夜空，看见那片长满奇怪的红色植物的浅滩，听见那些小虫怯生生的私语。
　　“喂，陈瑶，陈瑶？”
　　他朝不远处那人挥着手。她转过身，用中指推推眼镜，看清楚是谁来了之后就笑了。
　　“帕帕，好久不见了？”
　　“你在看什么？”他终于决定不再追究她对自己的称呼，他跑到她身边——他已经比她高了，她望着他的时候不得不微微抬起头。
　　“这片盐碱滩也被买走了，帕帕，”陈瑶扭过头笑着说，她的笑是苦笑，“你说以后除了钢筋水泥的房子还能剩下什么？”
　　他低下头和她一起望着那闪烁着微光的水面。他们两个都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慎重地开口了：
　　“也许我可以改变这些。”
　　她有点吃惊地一甩头，她的头发上有鲜奶儿童皂淡淡的气味。
　　“别做傻事。”陈瑶望着他的眼睛说。他觉得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目光，因为他必将辜负对方的期望。他闭上了眼睛。
　　帕珈索斯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布满水渍的车窗，他看见乌云后面露出的太阳，他听见电子音用呆板的声音报出站名。
　　他下了车，一直走，然后两次转弯。
　　他嗅到空气中有灼烧的气味，有些飘舞的纸灰弄脏了他的白裤子。
　　今天是清明。
　　帕珈索斯想。帕珈索斯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他没再见到陈瑶，而且他也知道除了梦里她不会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其他地方的。他走进墓地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把伞忘在车上了。不过这样挺好，说是淋湿总比说他哭过要好。
　　所以他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彻彻底底地大哭起来。这哭声很快便和墓地中那些凡人的哭声融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来了。

《(重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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